[钤光】蕉叶（一）
待公孙钤将中书令和御史台送来的笺表疏奏通过一遍，已交丑时。侍从看他颜色，且不敢问是否就寝。他自己默默用心梳理了一遍白天的事，忽然睁开眼问着：“小尹，你看看咱们行李，少了要紧东西不曾？”只管问着却不见回应，公孙钤自觉奇怪，下意识望了中厅，小尹趋步从门外进来，一躬至地，有些惶急地说道：
“大人，王上进来了！“
饶是公孙钤也是猝不及防，肿怔间门内影子一闪一闪，几个内侍手里犹持宫灯，导引陵光往室内走，一时间一二三等侍卫已经站满了院子，公孙府上的家丁杂役也匆匆跪了一地，原本静谧幽雅的庭院府邸一时教灯火人影甲兵弓革也搅作一滩浅水春鹭。公孙钤连忙迎出中厅，双膝跪地行见大礼，陵光柔声道：
“不必行此大礼。"
公孙钤侍奉他久了，什么荒唐事没看过，索性亲自上来收拾主位服侍他坐下，吩咐家人道：
“王上深夜来访，浓茶伤身体，叫厨房细细熬些枣汁牛乳来。“
陵光随手拿起他案上的书翻了翻，呢喃道：
“《山南记略》？你可是魔怔了。“
公孙钤替他剥了一个桔子递过去，他吃了一瓣就放下了。转身仍是定定看着公孙钤，叹道：
“你是铁了心要去边防。这朝中年关事多，都眼巴巴等着，说撂挑子就撂下了。你们都是一个个要功垂竹帛，我不过是庙里泥塑的菩萨，虚供着食些香火！“
这话说得重，公孙钤跪在地下，沉声说道：
“微臣草芥之身，今生未敢比拟先贤，更不敢起讪君卖直之心。臣不小觑遖宿，殊恐养痈遗患，千里溃于蚁穴。兵事胜在先机，分厘不可耽搁。臣在庙堂之上，无所为君父分忧，乃公孙不肖之子。今又擅操军政，有犯君颜。臣君前奏对所言及，唯愿吾王，长享盛世。此是实情，其他一无可奏。“
“公孙钤！“
陵光到底动了气，伸手指着公孙钤，可惜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入他的心智神魄血液之中，只是发抖，一句叱骂也出不了口，他按捺了半响，才冷笑道：
“罢了，你们原本是一样的人。不通的原是孤王，从前是他，如今是你，是我误解你们，强人所难，措置失当，贻误……军机，都是我！“
说到这里，陵光的脸色化作灰白，他颓然坐下，只觉得五指都没有力气，仿佛有一盆凉水浇在热身子上一般，浑身无一出不湿沉难受。
公孙钤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夜里办事本来伤人，他这几年殚精竭虑，肝脾觉虚，阳气抵不过阴气，别的也就罢了，他是心里有病的人，听到“你们”二字，如入沸水之中，也顾不得看君王脸色，淡声道：
“王上有尧舜之资，却迟有尧舜之行。臣不能致君尧舜，既无能于此位，何必长伴君侧。“
陵光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厅去，初时觉得耳边似有鸣声，细听却又飘渺；他本要追忆某人，某人瞬间模糊地可怕，一鳞半爪也未清晰；倏尔又满目猩红，脑子嗡嗡闹个不住。他似乎跌了一跤，却软绵绵踩在海绵上一般。
“王上？王上！“
陵光几乎一头栽进公孙钤怀里，他手上尽是冷汗，面色惨白，心下却如有所忆，他低声说：
“你去罢……我不拦着你……你们不要满世界嚷出去，我只睡一会，睡一会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