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盏儿
北京城的夏天闷热地出奇，那个滋味，像滚烫的波浪从头顶浇到脚底，一声来不及出，汗水就“兹兹”从膛里往外冒，没个躲处，没得消除。人们都默默缩着、等着，暑热消不消，只能听天由命。紫禁城是最惨烈的，那雄伟的高墙、油亮的刷漆、耀眼的琉璃，像是前明专门修来折磨人的——没错，就是专门欺负他们这些根子在白山黑水的满人！
那宫女挪着步儿不敢快走，生怕摇出满身大汗。她好不容易挪进去，提醒她主人：
“主子，马在神武门外面，内务府的人都备好了。”
“忙什么，还早呢。”
那拉氏连衬衣都不肯好好穿着，她衣冠不整、瞌睡连连，心里对这个差事充满了抗拒:
“今天要是不下雨，我要抗旨不遵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又下令换了一个玉石垫子，翻了个身，烦躁地说：
“园子再不修好，我就出京！这个热，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还有一摊子难缠的差事，唔！”
她长出了一口气，不再不说话，于是整个屋子、乃至于整个宫殿都静了下来，养的一身长毛的花猫贴在地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个什么。没过一会功夫，外殿“哗啦”一声，伺候的小女孩不等问话，碎步小跑进寝宫，禀报：
“主子，起风了！天儿忽然阴得厉害！”
那拉氏眼睛一睁，问道：
“要下雨了吗？”
这个女孩没来得及应，有一个使唤女子掀开帘子，满脸喜色地说：
“主子，下雨了！”
那拉氏也“哗啦”站了起来，聚着假寐的宫人都揉着惺忪的眼睛松范身子，外间做活计的脚步也轻松了起来。小姑娘喜滋滋地问：
“主子要穿补褂出门么？”
那拉氏起身更衣，笑着骂她：
“骑马还穿什么便服，你把我行服取出来，我即刻要出门！”
她们主仆这里说话，天说暗就暗，沉沉地压下来。几个女官打着伞陪那拉氏出门，雨点已经黄豆一般大。那拉氏催促道：
“这趟可不许丢人，我们上三旗也没几家不会骑马的奴才。咱们快点去，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就是邻居，也都识路。马上不许打伞！”
一行人翻上马背就催马狂奔，雨水如鞭，被狂风吹作倒斜，尽迎面扑在脸上，路上瞬间聚了大大小小的河。天色又昏暗又低沉，周边景物都浑然于黑暗中。天边隐然有些雷声和闪电，但不能听清、也不大能看见。
那拉氏下了马，浑身都湿透了，雨水从她临行前戴的凉帽檐上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掉。一行人直往厢房走，檐下的守卫和太监都呼呼啦啦跪下了——他们也是上午刚得了消息，但是皇后不是规矩森严的人，八福晋压根不理这件事，他们严严实实摆个阵仗也是白想。
“鹦哥儿，你主子呢？”
那拉氏摘下帽子递给她的侍女，露出被雨水浇地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粘在额头和脖子上。这时候天气又恰恰转晴了，刚才还是子夜一样的黑，此刻竟投出天光，雨也小得近乎细微。郭络罗氏在里屋躺着，看见那拉氏进门，把烟杆子从嘴上挪开一点，双目出神地看着她这个嫂子，一言不发。那拉氏被她一瞪，噗嗤笑了出来，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根烟杆子，敲着她炕桌借火，这回郭络罗氏坐起来了，给那拉氏度了一下，小火苗一窜，那拉氏把鞋子一脱上炕盘腿坐了，两个人隔着炕桌齐齐坐着吃烟。
“你今天怎么给成了落汤鸡？他不但抠工部的钱，还抠你一把伞？”
那拉氏浓浓吐了一圏烟雾，哑着嗓子说：
“骑马打什么伞，你这病一套娇一套，也跟汉人玻璃盏儿学矫情了。”
郭络罗氏撑着头，眼里光火一阵明一阵暗，冷笑道：
“我原来没这矫情的，扛不住人家磋磨，作践完还叫人来骂我矫情，做个整套。怪道老九说，四哥是伶俐人儿，他还不认！”
那拉氏沉默了一阵，忽然笑着说：
“你玻璃盏儿我倒喜欢。”
郭络罗氏斜了她一眼，拿过一杯凉透的茶喝着，硬着口气道：
“过去的事说着没意思。”
那拉氏稀里哗啦从炕上跳下去，她的女官打起帘子，二话不说就“笃笃笃”出了门，廊下又是一片马蹄袖打地山响。那拉氏听着“主子”、“娘娘”等语，忽然被呛了一下，咳嗽个不住，宫女一边给她顺气，一边拿出绢子给她递，那拉氏红着眼睛道：
“这么多年也能叫那大烟杆子熏了，我以后还做什么人。”
“今儿天气竟好！”
隔着个帘子，那拉氏就听见雍正声音，她刚洗完澡，换了一件松香色的底裙，在外殿养神。这会儿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迎出来请安：
“黄国材进的西瓜都湃好了。”
雍正摇着把潇湘扇，看了看四周宫墙，叹道：
“咱们明儿紧着搬家为好，紫禁城住不得，有头老虎也得烤熟！”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雍正拿块西瓜咬了一口又搁下了，说：
“滋味不好的！难怪他上折子跟我要西瓜籽。”
那拉氏拿起雍正用过的那块西瓜，就在他吃过的地方咬下去，偏偏还吃得汁水四溢，漫不经心道：
“南边雨水大，能种出什么好瓜。”
雍正问：
“事情办得如何？”
那拉氏笑道：
“你问我‘办的如何’，我倒要说‘办得何如’！”
雍正一仰身便躺在她炕上，那拉氏也跟着躺了，两人并排躺着各怀心思。待宫人来剪蜡花，火焰跳了几下，雍正眨着眼道：
“她没和你打起来？”
那拉氏闭着眼，朦朦胧胧地说：
“那诗是怎么写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雍正翻了个身往外，也眯着眼假寐。过了一会，突然开口：
“明天春天选秀，先尽你高兴。想要什么样美人儿都成。”
那拉氏道：
“那先谢了天恩？”
两个人又没了话。过了一会，那拉氏突然说：
“年妹子那儿，您得预备下。”
雍正睁开眼，他有点说不出话，辗转反复，文不对题地说：
“你觉着李保荣家孩子怎样，到底也配得起弘历？”
那拉氏轻轻“哼”了一声，道：
“奴才以为皇上要挑个什么大世家小姐呢！”
“世家不世家的，千好万好不如两人好。圣祖爷在的时候儿她去过咱们府上呢，我看合得来，八字也好。”
那拉氏从炕上起来吩咐人去打水，宫女送来一碗乳酪，雍正不吃，那拉氏自个拿汤匙舀着喝。喝了半碗，她才慢悠悠地说：
“都长成玻璃盏儿了，看着好看，吹吹就坏了。再过几年，怕不是乌泱泱都裹上了小脚，满洲不是满洲，蒙古不是蒙古，马也骑不得了。”
雍正一巴掌拍在她大腿上，低声道：
“胡说八道！”
那拉氏放下汤匙，笑着说：
“那是，玻璃盏儿也是喜欢的，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