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

一朝容色茂,千春长不移

【叶喻】乱世佳人

       皇帝叶×妖妃喻   

       后宫文小甜饼       (想看原版上红白)

       礼官在台阶上直着嗓子似唱非唱“帝敬昭宣,皇诚肃静”,叶修面无表情站在台上全套吉服的样子像极了叶秋,看的大家想笑,但是也都没笑。

       没笑的原因是虎贲中郎将宣布这次秋狩冠军是喻文州,随扈半个月,共收获七虎、八熊、一十八豹、三十六獐,全场安静如鸡。紧接着中郎将再宣王杰希、周泽楷、孙翔、楚云秀诸位神兵天将的名字都索然无味,他们本人  倒不在乎这种莫名其面的斗兽活动,但是拦不住外场士卒短将们一顿狂喷:

       “开玩笑吧,以后大家都甭练了,练来练去王八蛋!“

       “在家老奴我就跟府君说了,喻文州此人不祥,秘书省出的单子上有他名字,咱就知今儿不得其门而入!”

      “不知羞耻!临川王一家被难,他怎么没死!”

        围场顿时就炸了,乱七八糟的谩骂和羞辱从窃窃私语变成大声指责,逐渐从天子脚下蔓延到喻文州耳边,最后有一位勋将看着喻文州大声问道:

      “侯爷你如此骁勇,末将不敢不服。我下月奉王命猎獐,不知道您有空没有?”

       喻文州眯了眯眼睛,没有出声,他身边的亲军将领黄某某冲出来骂阵“有种冲我来啊打猎算什么本事咱们真人约架你不敢上就是狗”,场面再度陷入混乱。谢天谢地,此时终于有一位少府飞马来报,请诸位王公侯伯敛阵受赏,众人立刻沉浸在“叶修又要撒钱啦”的喜悦中,稍稍转移了对喻文州的仇恨。

       等到赏赐下来,大家定睛一看,喻文州横扫围场今日之星,也只不过比他们多得了两架黄羊而已,并没有像以往的首魁一样加官进爵披红挂带,顿时觉得解恨又酸爽。
     “当今天子对他这种人,心里也是有数的吧!” 

       喻文州看了看局面终于安静,遂命下人把府上带过来的干粮打开吃,打开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黄皮雪肉白切鸡,看着诱人啃着痛苦。黄少天在旁边劝他:

       “咱们有钦赐烤羊,就别吃北地里的老母鸡啊,他们养的腥,根本做不了白切。”

      喻文州一边取鸡肉和蘸料,一边冷笑:

      “什么烟熏火燎的东西,我不吃。”

       黄少天郁闷,只好远远去找士兵小卒,把两架黄羊和大家分着吃了,他在篝火旁跟大家喝酒吹牛,不一会就和大家横七竖八在帐中挺尸睡觉了。这个时节本就夜长天短,喻文州见大家都睡,检查了一下便也进自己的帐子里睡了。他一向警醒,大约到丑时,隐约听到帐外有轻微响动。他披上棉衫出来一看,羊架旁闪动着鬼火一样的绿眼睛。

      有狼。

      而且不是一只,也看到了喻文州。

      喻文州喊了几声,可是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糟糕,狼群已经打定主意要围攻他,鬼火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张开架势要撕碎他、生吞他。而不胜酒力的亲信们现在还来不及完全清醒,睡在十步开外的帐篷里。第一梯队的两只狼一前一后惦着步子,往前一扑。喻文州向右后方的荆棘中轻轻地一闪,教打前阵的狼扑了空,陷在冻得不牢靠的水沟里挣扎起来。他人在冰刀纵横般的荒栎中,手忙脚乱地找能用的武器。喻文州反复地喊黄少天的名字,要他来支援。但是又一只狼一跃而起,长长的黑影带着风呼啸而至,喻文州拿着一只被冻地尖而硬的秃枝等着它——令人作呕的气味喷到喻文州的脸上,棉衫撕裂有声,喻文州奋力将树枝捅进狼的下颌,或者是喉咙,不管是哪儿,反正他感到胸前一股热流,血腥味又厚又浓,更引发了后面狼群的兴奋——于是他看到树枝不好对付的、一只硕大的影子——应该是头狼,带着风、一跃而起,伴随着荆棘丛“哗啦”一声巨响。

       狼最终没有扑到他身上,而是突然在空中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嚎叫,然后“吧唧”一声掉在荒栎之间,就在同时,安南侯的营地被照得通红雪亮,禁中宿卫高头大马四面围堵奔袭,把附近的土地震得摇摇晃晃,刀兵金石之声铿锵有力,群狼不再是闪动的鬼火,而是一群上蹿下跳难逃一死的肮脏小丑。

        喻文州上前把扎在头狼身上的武器摘下来,和他猜的一样,是一柄沉重、透亮、锐利的长矛。

       却邪。

       它的主人,正是当今的天子,以弓马夺取天下的叶修。

       喻文州看着它,想起他们之间那漫长的恩怨:在林安府争夺关隘,在蓝溪阁短兵相接,攻城也攻心,算粮又算军。他们既是敌人,也是师友。他和叶修缠斗了多年,也学习了多年。他最光辉的庐陵之役,让叶修的江夏兵损失将近一半,流血漂杵,江水亦为之变赤。从此后,尽管他还是输给了叶修,但江夏兵眷们从此视他若寇仇,他们口耳相传,又沾亲带故,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揣测他,给他编造离奇的谣言,盼着他恶人有恶报,最好早点死掉。正好,他的生活确实有点一言难尽,更给这些人增添了口实。

        这些事都动摇不了他的铁石心肠。他决定守,南海国就在人间;他决定降,天下就归于叶修。可是,能说出口的是故事,说不出口的又是什么?青春易逝,往事难销,却邪有沉甸甸的分量,不知道浇筑了多少生离死别白骨红妆?在时间面前,喻文州,临川王之子,南海国主将,虚位的南安侯,历经生死、跋涉、毁谮之后,他那缱绻不能出口的话便永不出口,语言不能传达的幽愁暗恨是风前之尘。

       “文州啊——”

        叶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总是这么举重若轻,不管建立多么辉煌的功业、伟岸的王国、金色的传说,都轻飘飘转在指尖,仿佛只是玩了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乐在其中,权力、时间和命运,哪一个都拿他没有办法。他轻松快活地就像活在人间之外,游刃有余地四处游荡,就算一个小孩打架让他帮忙,他也能立刻凑上来玩一局。

       “叶修。”

        喻文州转过身,在火光之中,他的瞳色黝黑,眉目秀丽,身形修长,气质雅重,一如当初。

       叶修上前接过他的矛,笑着说:

       “亏你围猎还拔了头筹,转眼就被狼崽子欺负,出去怎么说嘴?”

        喻文州从荒蓁里走出来,看见黄少天他们在旁边站着也不行大礼,只好自己带头给叶修跪了跪。还没来得及说话,叶修抢先道:

      “你受伤了。”

        喻文州刚才急着躲避,肾上腺素激增,根本没觉得疼。现在提着的心放下去,被叶修一提醒,顿时觉得脖子胳膊小腿各处都在火辣辣地疼。连忙进营帐找药,唐柔问叶修要不要把御医喊过来,叶修说我进去看看先,然后就把大家扔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正在火炉边换衣服的喻文州见他进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叶修却没有任何不妥的自觉,拎着一个审美一言难尽的大红琉璃灯帮他照着伤口,让内侍帮忙上药。叶修观察了一会,说都是皮外伤两天就好,只是敷药处露出来会丢脸。喻文州说我脸皮厚,没人能让我丢脸。

      “这算什么大事儿,”叶修唠唠叨叨地说,“你这次秋狩围猎第一还没正儿八经论赏呢。侯爷想要什么呀?”

       “别,我什么都不要,脸皮厚也遭不住万人锤,您有办法让我这个手下败安静过日子就行。”喻文州趴在小塌上,手里把玩着琉璃灯上掉下来的小穗子。叶修从他的帐子里钻出去,看见大家还呆呆站着,下令唐柔把中军带出去,只留下黄少天和包荣兴的亲兵守着。原本他这天子夜巡还在南安侯帐中串门是没什么体统的事;但因为他是叶修,即便再过分点也没什么违和感。

       “文州啊,婚姻可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我想你最近青年丧夫,出来走走也是好的。赏赐我已经想好了,就说南安侯看上哪家的孩子了,不论男女,只要模样好脾气合得来,哥给你赐婚,怎么样?哥是不是千古圣君的楷模?”叶修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随便。”喻文州没好气地说,“陛下赐婚是圣恩天降,喻文州感激不尽。”

       “别不高兴嘛。”叶修坐在火炉边跟他聊着,“虽说贤妻,哦也许是贤夫仙去不久,但是家里不能乱着是不是?小周怎么样,他可抢手了,你答应了我回头就跟松江府保媒。”

       “我风闻陛下最近也在选妃,还提过松江王的名,我怎么敢和您争这个宝贝?”喻文州幽幽然。

       “消息挺灵通的啊我说。”叶修一脸无所谓,他看着喻文州洁白肌肤上尖锐和血的伤痕,宛如雪上流胭脂,好似梨花杂碧桃,说得上是浓艳无匹。他皱起眉头,自己半生杀伐,伤人无数,从没想过审美这么黑暗无道。叶修身子一紧脑子一热:

       “听说你以前在临川也是有婚姻的?”原本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可是叶修腹中有鬼,心里有病,硬是把自己整地蛇蛇蟹蟹。

       “我又不是和尚,少年定亲有何难猜,还用打听?”喻文州却浑不在意,依旧慵懒地把玩着小穗子。

 

        叶修最近确实在选妃。苏沐橙问他有什么标准,叶修正儿八经地想了想,说:年轻貌美,温良贤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整理宫闱内务严谨有度,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要尊敬丈夫,要谨言慎行,要安分守己,要足智多谋……苏沐橙说:你在想屁吃。

        这么多年来叶修就是个纯正的工作狂,一门心思地扑在混一四海巩固金瓯上了,以至于他都快人到中年,还是一个18K纯光棍。苏沐橙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先照照镜子,照这样发展下去,只有可能成为我朝第一单身狗。可是她看看叶修,这位就算搭趟牛车都能勾搭一大帮死党的社交牛逼症患者,至今后宫比井水还清白——他不会是不行吧?

       最后经叶修撮合,叶修的相亲对象都凑成好几对了,他自己却还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

      “实在下不去嘴,感觉会糟蹋人家。”

        叶修实话实说。他情路坎坷,给别人介绍对象的成功率又奇高无比,于是整个朝廷都流传着圣天子乃是月老下凡的谣言。幸亏苏沐橙坚决不放弃治疗,每年都会给他折腾一个遴选活动,引诱一些憧憬后宫生活的男女进宫,不然大家可能真的会把叶修的后宫当成月老庙。如今当事人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寝殿,罕见地开始翻来覆去,心里很怕喻文州真的和周泽楷先斩后奏喜结连理。

       毕竟自己做媒的成功率实在太高了。

       过了一阵子,多收了两架黄羊的秋狩冠军来宫里谢恩,叶修沉吟半响,说文州你别在殿里立规矩了,咱们也是老熟人,去华林园逛逛吧。叶修虽然继承了北朝皇帝的园子,不过他对这种曲折连廊、花树曲径的小园子不感兴趣,在云中围场纵马奔袭过,看到青天低垂、惊涛拍岸,苍穹和草原层层叠叠层次分明的颜色从天尽头铺到眼前,再回看这些小玩意总觉得不够意思。于是他把园子里的花障、假山一概都拆了,偌大的园子如今真正有一种勾连南北、纵横燕越的感觉。他们俩走在芳树亭外面的连廊上,面对的是北地的荒山和朔风,远远一片杨柳高峻庄严,仿佛随时要去打仗。叶修给喻文州唠唠叨叨讲自己相亲故事合集,喻文州似听非听地点头微笑。叶修讲得差不多了,真诚地忏悔:

       “文州,我后悔让你和别人结婚了。”

        喻文州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

       “前几日在围场上你不是还想保媒拉纤吗,怎么今天又这么说?”

        叶修却没和他斗嘴,只是说:
       “既然你愿意和不喜欢的人结婚,那为什么不和我试试呢?”

        叶修一直都知道他爱着喻文州,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年少时相逢,相逢便是敌人。在没完没了、金鼓阵阵的战场上,他们也会疲惫,也会被自己的孤独和脆弱击败。尸横遍野、夜深人静时,喻文州竟穿过深谷和火线,孤身来到他帐中。

       “喻文州,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喻文州看着他冷笑: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圣人,行军打仗不带个泻火的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行呢。叶修也就这样,他俩在互相挖苦和羞辱中开始个古文爱,爱的咬牙切齿,爱的怒火冲天,爱的又快乐又凄凉。两军交战,这样的偷情到底是沧海遗珠,不能时常进行。可喻文州并不完全以见面的难易程度而做选择,有时候他们的兵营中帐挨得极近,对方却岿然不动,圣洁如贞女。有一次,他看到喻文州鼻青脸肿地爬进他的帐子,见面就要和他缠绵——那时候他的军队已经深入临川,在南岭之中驻扎,喻文州身被酷暑、峻岭和毒虫,他身上没有一片皮肤完整,可还是那么甜蜜而锋利,叫叶修为他发疯。

 

        “这么说来,你知道我的第一门亲事什么时候结的吗?”喻文州听到这个理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叶修以前不怎么关心喻文州的个婚事——他出生的环境里,绝大多数夫妻不是因为爱而在一起,他们有时候为了家族为了国柄,有时候纯粹就是一种门当户对的执念。于是叶修也自然地把婚约看成盟约,简而言之,大家的算计,不过是权力、财产和名声,互相交换、彼此成全。所以喻文州也会如此,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直到今天,他们结识如此之久,他竟然不知道喻文州过去的家庭、姻娅和生活,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无法开口接话,于是他沉默着,等待喻文州为他揭晓谜底。

        “我去找你,是因为我即将娶亲。”喻文州微笑着,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背德之事吗?”

        记得。叶修心想,原来如此,“那,你们过得好吗?”

       “不太好。”喻文州淡淡地说,“我们俩共坐从不超过一刻钟,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两样,谈不拢也合不来。后来咱们在南岭决战,黄少天告诉我,魏琛看到弹劾我不遵上旨擅自入岭的奏表,里面有很多我的私事,如非我枕边人出具,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居然有这么不晓事的人。”叶修难得有一次无话可说,“傻子吗那么关键的时刻搞内讧。”

       “上智与下愚不移。”喻文州依旧平静地说。

       “所以你们南海国就这么亡了呗。”叶修还不忘总结一句,“这么说来,那一仗还真是不怪你。连和你结亲的族属都能罗织出这种罪名,你就是打赢了也凶多吉少啊。”喻文州没说话。

       “我为了自己的婚姻是尽了力的。他素来眠花卧柳,我没有计较。但只同眠数日,便被他过了脏病。”喻文州别过脸,经历了这么多他早就无所谓虚名夸耀,只是第一次对人说起此事,还是不能全然淡静。

       “治好了吗?”叶修惊呆了,他也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

       “治不好怎么去找你瞎玩?”喻文州觉得好笑,他笑着说,“费了好大劲,是药三分毒,痊愈以后太医告诉我再也不能生育了。”

        信息量太大,叶修呆坐在连廊的栏杆上回了一会神,看着喻文州半天说不出话。喻文州看着远方,背挺得笔直,面上却没有表情。

       喻文州,他走上战场,在刀风箭雨之中,因为有众所周知的弱点,所以最留意扬长避短。他总是全力以赴、精力充沛;穿梭在一群武功赫赫的枭雄之中,喻文州仪态万方、举止得体。可是他们终究和他不是一种人,不走一条路,所以总是误会他、轻视他、诋毁他的名声。

      “好吧,我不是说这个——”叶修看着他说道,“毕竟我们有过那个……”他到底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情场浪子,说起这事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什么都不说,就像一点情分没有似的。”

        喻文州回头看着他,这是他归降来京后第一次直视叶修。他又经历一次婚姻,又忍受和解决了很多困难,他年纪还不是很大,却老成残忍得不像话。

        “叶修,你会在人生的某个瞬间懂得一个道理,不管你婚姻多么美满,夫妻多么和顺,臣民多么景仰——你始终是一个人。”

        孤独的受苦,孤独的思念,孤独的死去。

 

         “不是这样。”

        叶修断然否认了他的结论,他粗暴地扯过喻文州的肩膀。叶修有绝对的力量,他能压制和掌握喻文州,让他动弹不得:

        “根本不是什么一个人。不被我看到的受苦没有意义,没让我知道的情分什么都不是!”

       喻文州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既不能挣脱,又无法反驳他,叶修继续说:

        “你明知道他们都在你之下,都不配和你相提并论,你却假装在承受这一切,你把忍受这种东西看作荣耀和高洁。你这个小东西,我怎么不知道你傲慢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你的第二门亲事——”

        叶修恶狠狠地说:

       “他想弄死你,所以你把他弄死了,是吧?你假装他是病死,哭得像个小可怜——可是他们还是不领情,还是恨你。”

       “那门婚事是你赐给我的。叶修,你了解我。”

        你给我什么,我就承受什么。

        没人会忍受枕边人的真心、意念和神经质像鬼魂一样牢牢粘在别人身上,就算是傻子也能分别出此鸳鸯不是彼鸳鸯,喻文州对叶修的渴望不会被任何事情打断和阻止,在数十年中弥深弥长。众生都曾有一瞬被他迷人的魅力所俘获,可是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像爱叶修这样专注和着迷,那一瞬之后,自会有人看透,或者是自认看透了他的真面目。他的第二任丈夫,也许是妻子,显然是深深地被激怒了,他粗鲁地凌辱他:我是怕叶修,但是你,已经亡国的南海国储君又算什么东西呢?黄少天他们眼里,喻文州在这事上真是仁至义尽,属于正当防卫,应该光明正大地告诉叶修。可喻文州不这么想,他看来,这号人也算是可怜虫了。天下可怜虫很多,有的死了,只是运气不太好。谁能保证大家都像叶修一样幸运呢?还是伪装好现场,给他家族看一个体面而哀荣的葬礼吧!至于真相,叶修当然知道,叶修理应知道,叶修要是说不知道,喻文州要嘲笑他装蒜,就像叶修总嘲笑他手残一样,他们俩变着花样说些糟糕的语言,别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们把这种单方面的对峙变成一个激烈的拥抱,叶修拥有不可摧折的力量,他稍微一用力,仿佛就要折断身为凡人的喻文州。不仅是他身上未愈的那些划痕,喻文州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揉碎,后背粘腻的一片也不知道是渗出的血水还是汗水。他痛极了,可是他也重生了——他重生也许是为了死在叶修怀里,但是喻文州愿意以命去回应叶修的爱情,这世上只有喻文州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引诱我……” 喻文州在叶修的臂弯中,他满脸都是泪水。叶修在此刻亲吻他的鬓角,给他们漫长的恩怨情仇和爱而不得画上句号。他们刻薄、贪婪的青春年华已经逝去,在这个年纪,唯有抑郁症和老伤疤时不时就发了狂一样擂遍全身。

     “是我引诱你。”叶修为他颠倒黑白——喻文州看上去太绝望、太疲惫、太压抑了。千斤重顶一旦消失,他脸上灰蒙蒙的面具裂开了,眼睛红肿,嘴唇灰白,脸上身上有无数伤痛和疤痕,他还算什么美人?

     并不是叶修引诱他。一开始就是喻文州在崇拜,在痴迷,他们第一次堕落也是喻文州主动的。在魏琛那里,这个看上去有点总是脸色苍白、沉静寡合的孩子,他剑走偏锋,学的是术和势,武功却很一般,这在荷尔蒙爆棚的一群猛男中有点不合群。喻文州有自知之明,并没有过于失望,但因此落单,却是常事。从传闻到见面,喻文州是看到了叶修才落到今天这一步。是爱情让他的面庞生出光辉,有了活力。从那以后,他的好运就消失了。爱情是绝望的坟墓。他父亲常说:

     “孤这铁打的江山哟——”

     这是一声轻轻慢慢的叹息,硬生生把一个事实说成了修辞。千卷兵书和权谋在叶修面前就是一堆聊胜于无的玩具,仿佛他的对手是一群心智没有长熟的小孩子,在他面前可笑地张牙舞爪。江山陷落,变成了一堆老旧颓圮的废土,这个身材瘦小的老头,穿着他的冠冕,和光华灿烂的宫殿化作一缕细细的灰烟。

    假如不是叶修的到来,喻文州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他们俩像关系正常的好友一样为对方分析姻缘和前尘,可叶修求婚的话一旦出口,他们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战争。喻文州指责他引诱自己,完全是胡扯。但叶修决定和他一起指鹿为马,因为他一下子就听懂喻文州的弦外之音:听懂他被命运诅咒般的个人生活,听懂他幽暗悲恸、永不能忘的家国之殇。他这么纯洁、柔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疯了一样爱着叶修,根本就不会捱到今天。

       不被叶修看到的受苦没有意义。

       叶修说得对。喻文州根本不在乎和谁结婚,还能不能有后代。他只要天涯海角地追随叶修,在他面前受伤,在他面前死去。他早就伤痕累累,支离破碎,根本不再关心世界上任何不相干的伦理和道德。  


        “嫁给我,跟我在一起。”

        像是补全一行空了很久的谶语,叶修为喻文州的命运签字用玺。

        “嘶”喻文州终于露出一点呻吟,叶修摸到他背后湿漉漉似有血珠,但是他俩都不在乎,叶修知道喻文州在围场用了陷阱和圈套,不是为了当冠军,只是为了引诱他,引诱叶修来和他相见,然后给予他新的痛苦。痛苦和鲜血阻止不了他们接吻和撕咬。喻文州是个嗜血的疯子,而叶修是他的君王。喻文州伤害他,他就降下惩罚。他们残忍地对待彼此,像丛林中的老虎,百兽中的霸王,就算忍受孤独,也一定要高于所有凡人。

        现在,他们终于兵刃相见,决定要生活在一起。这件事一传出去,就激起一片反对和谩骂。叶修因为自己的婚事大开挞伐,杀的朝中人魂飞魄散——这些人靠打压异己维护门楣,假如不是叶修天纵奇才,他们和南海国那些内讧不止的权贵并无区别。地位和荣誉并非自己应得,却想要长享富贵。

       叶修告诉他们,没有功德,就要听话。

       那么喻文州的话要听吗?

       要听的。

        叶修一面说着,一面把喻文州放在窗台上,开始进食。喻文州一天到晚都是SLL的,他是叶修的妃子,叶修是他的君王。

       夏日降临,叶修北巡代郡,坪城乃龙兴之地,在两山之中,是避暑良乡。喻文州看着叶修故族所修的园林,经过百年涵养,皆已葱茏峻茂,别有风致。他拽着叶修的袖子问东问西,到被他一出口就是嘲讽:

      “都说南海王子博览群书通识万物,原来都是吹出来的名头,羞不羞!”喻文州也不恼,笑着说:

       “你不说,我问别人去。”叶修脸色一变:

      “你问谁?”喻文州没想到这都能被他捉住机会吃干醋。车驾到了行宫,众人觑得叶修容光焕发,心下都是一宽。喻文州却也是老样子,头发簪得松松,衣服不称身的揪心,若没见他出门那整齐精致的模样,一定以为后宫裁缝怠慢了。好在他并不参与主持大节大礼,所以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倒不碍事,尽管眼神像结丝一般离不了叶修,但看大家都习惯性地各司其职并没能恶心到谁。叶修下车的时候熟练地搀了他一把。祭祖大典开始后,他已经给丢在寝宫睡了。

      叶修在竹叶台与驻跸故宫的将军们议赏完一边看疏议一边等着,过了一会,很不耐烦地问道:

     “怎么还没送来?”内侍们假装吓死了,领头的咳了一声,恭敬回奏:

     “殿下就在下边林子里看果子玩呢,奴去请他。”叶修连忙道:

     “不用不用。”他站起来到亭角抬手一瞭,就看到喻文州已经从林子里出来,看看将行到台下,便道:

     “那边宫侍不必收拾落地的果子了!”那些干粗活的杂役,不明就里,张着嘴望着台上,他们的管事连忙告罪,领着人四下就散了,竹叶台顿时寂静人疏。叶修喝道:

      “喻文州,你侍驾行迟,该当何罪?朕罚你把落地的果子捡起来,一一说出名目。收拾不完还要加罚!”喻文州一双凌波目瞪圆了看他,只是一瞬——好似他只舍得让叶修疑惑这一瞬,便垂下目光,屈身而跪,看着地上黑红色、圆溜溜的果子,竟是以面贴地,轻轻咬住了这个玩意——

       叶修在大树荫里“轰”地出了一身大汗,凉意全无,他以一箭步七百五飞速冲下去,在喻文州身前,恰好与叼起果子的妃子四目相对,叶修像个未经人事的小伙子一样目瞪口呆。尽管他已经娶了喻文州,拥有他的身体、思想和自由,拆开他又重组他,和他每天说一百箩筐天地鬼神后世子孙都永远不会知晓的废话,但是在某一个瞬间,他没想到自己还会以这么陌生的感觉爱上喻文州,像热腾腾的灵魂被人浇了一桶冰,清冽凌厉、又疼痛又畅快。

       叶修和喻文州紧紧贴在一起,他们嘴边站着紫红的果汁:

       “这是什么?”叶修逗他。

       “李。”喻文州不假思索。

       “你怎么知道?”叶修听他用南海口音的话说“李”和“你”差不多,喻文州声色绵软好听,他不由得身体一紧。

       “颜色好看,像……”

       “像什么?”

       “像你的战袍,你的矛——”

     他们总是这样过火,叶修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忤逆。

      他在叶修的宫殿里,车马里,怀抱里。

      在天堂、在人间,渡尽劫波、灰烬重生.

      只要叶修还活着,叶修爱他,那么——

      他就永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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